医生|冰点周刊:大声说误诊( 二 )


为了支持陈晓红,他挨个通知当时在北京能找到的医学界院士,参加新书出版的研讨会,“这也是我想做的事情,被你们做了,我很激动。”
被誉为“中国外科之父”的裘法祖接到了研讨会的邀请,他回信,“对未应邀到会表示歉意”。后来,他特意约见陈晓红,给她打气,强调误诊的规律值得探讨:国外有人研究犯罪学,不是教人犯罪,是为了避免犯罪;同样,研究误诊不是教人误诊,而是要减少、避免误诊。
那本书总结的误诊规律,如今在计算机的重复核算下得以验证、更新。只不过,原先人工计算的5000份误诊病历,如今扩充到30多万份。《误诊学》甚至被盗版,翻译成繁体字,流行于港台,出版社想要维权,陈晓红不同意——她想让更多人看到这本书,哪怕看的是盗版书。
1995年,陈晓红去《临床误诊误治》杂志当主编。在那时,医疗纠纷开始增多,把许多医生缠得焦头烂额。承认误诊,无异于自找麻烦。但一批老院士、老医生,愿意说一些刺耳的话,把封笔之作留在了这本杂志上。
上世纪70年代初写出130多万字《腹部外科学》,影响当时数万名外科医生的钱礼,早已宣布搁笔。但他看了杂志上的误诊分析后,主动撰写多篇反思误诊误治的文章,希望能“传帮带”,帮助青年医生迅速成长。
中国现代耳鼻咽喉科创始人之一姜泗长,在从医的第55年,回忆起他做过成百上千例耳硬化症手术,牢牢记得唯一失败的一例:1970年左右,手术即将结束时,病人头部突然移动,他拿着镊子的手没来得及避开,将一块组织推进前庭。病人听不见了。
医生|冰点周刊:大声说误诊】他还回想起1949年那个患有较大上颌窦纤维瘤的16岁男孩。这是个预期会进展顺利的手术——姜泗长向来以快捷准确的手术受到同行的夸赞。但那个男孩最终因突发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,而术前没有准备足量的输血血液。事后,男孩的父亲主动安慰姜泗长,“姜院长做都失败了,那别人做,失败更是可想而知了。”
“这比当面骂我更刺激我。”在往后的日子里,姜泗长总会想起那个男孩稚气可爱的模样。他把手术失败归因于当时年轻自满的情绪。
姜泗长在回忆文章里袒露了若干个医疗失误。这些血淋淋的教训,推动他关注、支持误诊研究。
一本由外国医生撰写的书籍《医生的抉择》提到,每个医生心里都有片墓地。每当有因手术失误而死亡的患者,这片墓地会新增一块新的墓碑。医生也是普通人,需要借助失误成长,丰富经验。
那些给杂志投过稿,愿意自揭伤疤的老院士,如今大多离开人世。陈晓红感叹,这些在中国现代医学史上留下痕迹的“大家”,在回望从医生涯时,极少提及成就,都在讲犯过的错误。
谈误诊,是要解决问题,而不是制造问题
如今,计算机帮助陈晓红找出了许多误诊规律。
各级医院的医生都可能误诊:年轻医生误诊,大多因为经验不足,想不到是另一种病;老医生误诊大多因为经验太丰富,想当然。误诊不是A病被误诊为B病,而是A病可以被误诊为许多病,而许多病可以被误诊为A病。不同疾病之间盘根错节互相交织,相似的症状可能通往许多疾病,常见病的临床表现越来越隐秘、个体化。
更麻烦的是,在今天,留给医生作出诊断的时间变少了。许多受访的老医生不约而同地提到这一点。送到急诊的病人,有时还没来得及被诊断,就已经断气。医生必须争分夺秒地与疾病竞争,学会果断地给出诊断,且必须诊断正确,否则容易招来官司。
一个60多岁的牙科病人,多次补牙,依然牙疼,最后一横心,非要医生把坏牙拔了。医生在拔牙前给他做了心电图,结果发现,他的牙疼不关坏牙的事,是陈旧性心肌梗死。